《起风了》| 徒步博格达峰的那些天

起风了。

我蜷在营帐的一角,抓起一把葡萄干,机械地嚼着。鸡皮疙瘩游走在全身的角落,至脚下传来一阵阵虚麻,就像这山里时断时续的信号,让你不禁怀疑它们的存在。

我没有着急钻进睡袋,事实上,我是不愿意脱掉鞋子。在这样的环境里,卸下任何装备都需要下定决心,你会发现鞋子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、以及此刻最不愿失去的东西,尤其是在经历了天山冰河的洗礼之后。

博格达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第一日的计划,我们在备用营地住宿了一晚。此刻倍感憔悴,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湿的。

说“洗礼”没错,如果洗礼的本意是触撼灵魂,那么此番可谓是正宗了。

山口没有名字,湖也没有名字,只是通往三个方向,便被叫做“三个岔”了。和每个闯关探险的玩家一样,在故事的开始,总要选择它的难度。

然而遗憾的是,有人把“easy”的标签贴在了“very hard”的按钮上。

山口不高,但六百米近乎垂直的攀升,还是颇需一番周折。壁立千仞,面山而踱,在某个瞬间我竟想到了达摩影石的典故,可能在高人的心里,也曾是这样无穷匮也的攀登吧。

踏过最后一块巨石,站在平地上我有些错愕,像走出洞穴的猿人,廓然眼前,刹那间天光现。奶白色的冰湖与周围黑灰的页岩相映,就像是铺展开来的水墨长卷。

奶白色的冰湖与周围黑灰的页岩相映,就像是铺展开来的水墨长卷。黄花铺成了长毯,指向未知的对岸。

风声如唳。

木卡在不远处烧着水,炊烟从炉火缝隙里挤出,挣扎着攀向天空,却又在一瞬间被狂呼的风溶解、消散。

我转身望向天潮,他把自己裹在睡袋里,连脑袋都没有露出来,从三千米开始便被高原反应折磨着,这一路想必是修行般的体验。

在人类短暂的文明里,远征似乎总是伴随着修行,从玄奘西行到鉴真东渡,最终为人铭记的已不再是至法真经,而是那每一步留下的历程。

话虽如此,但向导说要淌过那冰湖的时候,我是拒绝的。望着远处的浮冰,潜意识中的物理常识告诉我:“冰水混合物的温度是零度”。

我咬牙趟了进去,低温让脚下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起来,由粉变白,再变得青蓝,接踵而至的是一阵刺骨的痛,不知是来自砾石还是脚底的神经。

没走几步我便撑不住了,水流不湍,但是丰富的气泡让它看起来深不可测,这一刻,奶白色的湖水不再是它水墨长卷里的温润,变成一只银白色的狼,犀利而又令人生畏。一手撑着登山杖,颤巍巍地抬脚取着暖,我是如火烈鸟般的存在,而这银霜下的雪狼,是要吞噬我罢!

我想博格达如是天堂,这冰湖便是炼狱了,在人生最难熬的二十分钟里、在这片白雪的熔炉里,每一步,都是来自山的质问,而每一次的咬牙迈步,都是坚定的回答。

不论如何,我是做出了回答。

“看见没,就这个,你走一个试试”

风未停,雨渐起。

细雨拂面,给人以梦回现实的清醒。

木卡招呼我们去吃饭,这本是此程中最盛的一餐,在寒风面前却又教人无心向之。我裹上了全部的衣服,蹒跚到炉火边,讲真如果这炉是自己的,我定会先用它来烤鞋、取暖。

雨滴见密,望着周围的滚滚云雾,圣山隐逸其中,我知道,今日的拍摄应是凉凉了。一头钻回睡袋里,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,刚要点开微信,才想起这已是世外之境。

天潮早早地便躺下了,鼾声汨汨。我想要做些什么,却又被困在这四方之地里,无能为力。那便睡去罢,睡去便能忘掉寒冷,忘掉那些现实里未尽的期许。

深夜,忽然觉得眉间一阵凉意,我在半睡中摸出了手电,开灯的一瞬却是彻底惊醒。我们的帐杆塌了大半,狂风卷挟着冰雹,如子弹般噼噼呖呖。不只是何处漏了水,滴在身上、脸上,这才意识到睡袋也湿了大半。

但我们不敢乱动,在这样的大风里,一旦掀开门帘,很可能地钉会被连根拔起,那风雨飘摇的景象,大概是末日般的震撼吧。

我还不愿经历末日,就这样木讷地躺着。用一件旧雨披盖在了头顶,把相机捧在怀里,像抱着一个冻僵的婴儿,让人心生怜楚。

听耳边阴风怒号,随时可能屋卷帘飞,不禁问自己,我在做什么?

@七少 录下的画面,夜晚下起了冰雹。年轻人,你体验过绝望吗?

在这大美新疆,有太多轻松自在的大众路线,它们的景致也是深得公认。但我却选择了这般辛苦的攀援,而到顶以来,只落得个湿冷雪夜,和一颗扫兴落寞的心。

或许我该表达些后悔,不,后悔是留给弱者的安魂曲。我深谙,这世上每一个选择都是必然的结果,能做的只是去探究它背后的意义。

在出发前的一晚,我曾转载过这样一篇文章,题目已记不清,内容大抵是讲述一位勇士用了八小时,历尽千辛,从K2的峰顶滑雪下撤。

有人回复“咱们不玩这个,爬爬香山就够了。”(作者注:香山是北京著名的景点,海拔约五百米)

我没有回答,翌日便踏上了旅途。

  为什么攀登?这个问题没有答案,唯有攀登。攀登本身便是它的答案,人类于是在这个无穷尽的循环中成长、进化,以致成为凌驾于山峰的存在。

这世上有无数座山,就像有无数种生活,有些人选择那些平坦的、一眼望尽的平丘,也有人选择那高耸入云的险峰。他们不知道这峰顶在何处,不知路有多远,无尽的远方带来了无尽的可能,攀登仿佛也成了一种修行。

生活又何尝不是修行,那些为人铭记的总是风雨兼程。爬香山并不丢人,但如果一个人只甘于此,甚至坐在鬼笑石上去嗤笑众山的存在,便是另话了。究竟是多么卑微的人,才甘愿在前人的车辙上走过一生

我不甘,于是攀登。我在感受着一座圣山,在回答它的质问。山也在感受我,在铭刻着我的身影。这风雨飘摇的夜里,顶峰的意义,远不如那身后留下的百里足迹,只有它们才是我存在的证明。

雨声淅沥。

外面传来了一阵敲击声,接着帐杆被推回了原位,四角的也被压上了石块。向导轻声说,“睡吧”,我们便安稳的睡去。

睁开眼已是晨光微蒙,我向外探去,天朗气清,风雨散尽。博格达好似凭空出现,赫然眼前。不远处的冰川泛着蓝色的光晕,如一颗绝美的宝石烁烁其华。

我想那就是宝石,是冒险者打开的魔盒;那一轮朝日,正是远行者擦亮的神灯,点染着金色的山头,奖励着每一个砥砺攀登的灵魂。

风停了。

但我知道,这故事才刚刚开始,我仰望着未落的弧月,颂着尼采的诗篇:“今天,在这个星夜之下,我们将夺回我们的梦想!”

 

作者@冷大夫-图虫网人气摄影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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